好多年前，我买了保罗·科埃略的《炼金术士》的英译本（The Alchemist），推举给女儿阅读。她读了没读，我不太清楚。日前整理书架，看到此书仍存留我处，便随手拿来翻阅，首页上短小的开场白吸引我读了下去。作者从美少年纳西斯自恋湖中倒影，落水化为水仙花的神话故事讲起，紧接着杜撰了几行有趣的续篇。现转译如下：
纳西斯去世后，森林女神们赶到湖边，创造湖里的淡水已化为一汪咸涩的泪水。
女神们问湖：“你哭什么呀？”
湖答曰：“我哭纳西斯呀。”
女神们说：“哦，难怪你哭他呢，我们一贯在林中追逐他而望尘莫及，你却能近 睹他的美容。”
“然而……纳西斯美吗？”湖问。
女神们说：“谁能比你更知晓呢？不管怎么说，他每天总是趴在你的岸边顾影自怜 呀！
”
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我是在哭纳西斯，但我从未把稳到他多么美。我之以是 哭丧，是由于每当他趴在我的岸边，我能从他的眼底看到我自己俏丽的倒影。”
这则开场白彷佛意在讽刺众人大都只对自己着迷，都爱慕关注自己在他人眼中可亲可爱的形象，浑不知天地万类之恢弘丰饶。此类志得意满者终其生平，活于目光短浅，去世于偏狭的我执。我们在“脸书”和“微信”上频频发帖与相互点赞，是不是也有点互为湖水，自不雅观自赏的身分？会不会有朝一日，让手机荧屏吸引到濒临落水的地步？正是在这一点感悟引发下，我快速读完了这册一百六十四页不长不短的小说。
读后却创造，开场白的寓意在某种程度上恰好对本书的主题——也便是作者所倡导的“个人传奇”（Personal Legend）——构成了奇妙的反讽。全书讲的是牧羊少年圣地亚哥寻宝的故事。少年曾在神学院接管教诲，父母本指望他做个神父，他却想过牧羊生涯，逐水草而游走四方，于是拿父亲给他的几块金币买了羊群，浪迹安达露西亚。有天他游荡到一座废弃的教堂投止，夜里做了个怪梦，梦中得到寻宝的启迪。怀着破解此征兆之谜的疑虑，他问卜吉普赛卦婆，卦婆奉告他可在金字塔下觅得此宝藏。随后他又受到一聪慧老人的教诲和勉励，遂卖掉羊群，立志渡海到非洲，去金字塔下实现他的个人传奇。不幸中途受骗，丢失旅资，不得不在一水晶店打工一年。待挣够了旅资，便随商队入撒哈拉沙漠，战胜重重障碍，末了在一炼金术士指引下抵达金字塔下。在所谓的藏宝处并没找到宝藏，还差点去世于众流浪汉之手。
但寻宝之旅并没就此停止，简短的尾声与开场白在构造上形成奇妙的对应。少年两手空空返回他产生寻宝梦想的出发点——那座废弃的教堂，终极在法国梧桐树下意外发掘出丰富的宝藏。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卦婆和老人的预测全都落空，反倒是抢劫了少年黄金的流浪汉胡诌的旧梦给他点准了穴位。这个圆梦的结局颇让人感到突兀，彷佛是为制造跌宕起伏的效果，故作了一个峰回路转的停止。大概就作者的立意来说，是要固执地见告读者，结局恰好证明了有志者事竟成的要旨，同时也暗合了书中浩瀚警句宣教的道理。比如：“年夜大好人必逢好事”；“结局总是皆大欢畅，否则就不是结局”；“上帝绝不会让你碰到你把握不住的事情”等等。不可否认，这些一根筋铺陈正能量的宣教是有其一定的励志身分，但至多也仅及童话故事劝善扬善的水平，对少年读者多少会起到正面勾引的浸染。正是基于这一成分，父母或学校多推举孩子阅读此书。但对成人读者，特殊是对已有了个人独立见地，能够自觉地从多元代价的角度透视所读书籍的读者，就不丢脸出此类寓意性作品固有的毛病了。
寓意性作品的叙事是单向度的，人物是扁平的，故事情节是言在于此，而意在于彼的，并无现不尽之意于言外的效果。讲述少年战胜重重障碍，终于寻得梦中宝藏，便是要印证书中反复贯注灌注给读者的基本信息：“当你想要某种东西的时候，全体宇宙都会协力助你实现。”按照聪慧老人和炼金术士对少年的教诲，每个人从少年时期就应有自己的梦想，努力去实现它的过程，即完成所谓的“个人传奇”。一个立志实现其梦想的人节制了“天下措辞”（the Language of the World），即可感应 “上帝的心灵”（Soul of God），从而完善自己的心灵，遇事总能化险为夷。例如如牧羊少年深入沙漠后为野蛮部落所擒，在即将被他们处去世之际，按酋长哀求，完成了呼唤大风劲吹的壮举，才逃过一劫，得以获释，连续他的寻宝之旅。此类通过聪慧老人和炼金术士，以及作者自己插入的教诲性议论充斥全书，个中的很多论断都经不起考虑。比如这句被某些读者奉为格言的话，就有难免自相抵牾之嫌弃。炼金术士教导少年说：“铅、铜和铁各有其自身的传奇有待完成，任何人若受到他者个人传奇的滋扰，便完成不了他的个人传奇。”自相抵牾的是，炼金术士却用铅炼出了真金，并送给少年一份。铅的命运既然便是铅，又为什么会让炼金术士炼成金呢？本书不以主角牧羊少年命名，却以配角炼金术士命名，便是要突出该书寻宝意识的导向。术士的另一句格言也明显在逻辑上不通，他说：“任何发生一次的事情，就再也不会发生。但发生了两次的事情必会发生第三次。”既然任何事情只能发生一次，何以又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接连发生呢？这后一个肯定的命题显然是他对少年在金字塔下遭难的警告。少年卖羊所得的旅资先是被骗子骗去，在水晶店挣得的旅资又被野蛮部落没收，炼金术士赠给他的一份真金末了在金字塔下被流浪汉抢走。三次舍财恰好验证了此话。那么发生了一次就再也发生不了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书中并无明显的事例。
据我手中1998年出版的英译本作者简介所说，也便是在距今二十多年前，此书已译为四十一种措辞，行销一百一十七个国家，销量达两千三百万册，荣登当现代界上最脱销读物之列。乃至有人预测，科埃略可得诺贝尔文学奖。脱销书常日都少不了商业炒作的身分，也难免有其普通而媚俗的导向。至于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实在有不少都在初版时是阳春白雪，和者盖寡，每每埋没多年后，一朝获奖才溘然脱销起来。我翻阅完这本脱销书，以为乏味，也没受到丝毫传染，更不认同它的导向。因对其何以如此脱销，心怀好奇，便上网搜索了普通读者的反应，想看一下它对广大受众的影响到底如何。浏览之后，创造中美读者的反应有明显的差异。豆瓣网上的中译本，读者给五星和四星的占绝大多数，三星的很少，二星或一星险些没有。读者均表示有积极的励志浸染，但罕见人长篇大论，深入评析，大都是连篇累牍，摘录书中警句，作为可反复诵读的格言一股脑罗列出来。反不雅观英文读者，五星、四星的评分只管占多数，但差评至少占三分之一，给二星、一星者随处可见，个中尤以女性读者为多。
《炼金术士》的中译本
比拟结果，差异明显很大。中文读者多方向随大流，缺少出格的个人见地，都一味顺着名人好评和广告话语的勾引同等表态，实在看不出什么新颖的见地值得在此一提。但不少英文读者却能够以批驳的、疑惑的、多元代价的眼力来反省名人好评和广告话语，作出逆向思维的发言。特殊是年轻的女性读者，多表现出各自明确的性别意识，指出了作者的性别歧视态度，因而剖断该书是一部专门为年轻男子所写的励志书，对书中作为调味花边的爱情插曲尤为不满。圣地亚哥在沙漠绿洲重逢的Fatima是书中唯一勉强可算作人物的女性。少年对Fatima一见钟情，两个人并无任何情人之间交往过程的细节，男方仅以目注目女方，女方即微笑回应，过去和将来此刻都不复存在，“天下措辞”立即发挥了沟通“天下心灵”的浸染。就在这命运之手玉成此艳遇的一刻，两个重逢相逢者便豁然心领神会了。他向她讲述他寻宝的梦想，并向她求婚，她应声以身相许，而且向他表白，她是他梦想的一部分，是他的个人传奇的一部分。而男方个人的寻宝之梦则是他人生的义务，Fatima的爱情仅附属于此义务而已。按照科埃略的说法，“爱情从不阻挡男人去实现他的个人传奇，如果阻挡，那就不是真正的爱情”。Fatima于是表示，她赞许并勉励他连续寻宝远游，甘心矢志在原地守望，等待他寻得宝藏后返回成婚，纵然等不到他返回的一日，她也要守寡下去。有位女性读者揭橥批评说，科埃略笔下的女性没有自己的个人传奇，也无梦可寻，她被描述为男人的宝贝，乃至连被嘉许为拥有各自传奇的铜和铅都不如，铅还会经炼金术士之手进化为黄金。
我之以是特殊指出寓意性作品的单向度毛病，是基于科埃略奢谈的欲望及其梦想的宝藏均被限定为正面的、可赞许的事物，彷佛只要你立志寻梦，终极都会如愿以偿，得到的都是幸福美满，奇迹成功。但实际上事物是多面的，民气是叵测的，现实是繁芜的，宇宙是变幻莫测的。孔子活到七十岁，才敢说自己刚修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这个“矩”便是对一个人“想要的某种东西”所设定的道德的、法律的和知识的等各类规则的限定。比较而言，民气中的贪欲、企图和俗念实际上远远多于美好崇高的空想，外在世界如果真的像糊涂的父母溺爱孩子那样协力帮助那些负面的欲望心想事成，天下就全体乱套了。现实地看问题，宇宙不但不帮忙众人实现他们的欲望，反而在处处限定他们的自由。只是随着人类创造和节制了自然的某些规律，战胜了自然对人类生存的某些限定和束缚，在某些领域，人类才得以从一定王国飞越到自由王国，才借助自然的动力发展匆匆进了人的能力，实现了人的很多梦想，完成了人类的传奇。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谈得上宇宙协力助人实现欲望的身分，也只有在此现存的条件下，个人才得以完成他的“个人传奇”。
牧羊少年的寻宝之旅则是固执的、自私的、蛮干的、神差鬼使的、莫名其妙和异想天开的。如果他真的爱Fatima，他的寻宝之旅就该在那块沙漠绿洲圆满终止；如果他在金字塔下已得到惨痛的教训，就该返回安达露西亚，再度其牧羊生涯。此类寻宝探险的故事实在是西方传奇故事的旧调重弹，本书导向的寻宝意识与其说隐喻了什么空想化的愿景，不如说它在很大的程度上直喻了幸运发财的希望。科埃略拐弯抹角，弥补了那个圆梦的结尾，便是要稍作延宕后，终极知足读者的期待。俗人想发财，文人好成名，官员盼晋升，这种以为统统都会在满怀希望中迎刃而解，却并不担心自己行为后果的想法实在是非常危险的。由此而造成危害的事例不胜列举，我就不必在此逐一罗列了。我之以是说本书的开场白形成了对尾声的反讽，是由于通不雅观全书，末了才创造，作者既然以纳西斯自恋落水和湖哭丧它损失自我欣赏的镜子来嘲讽众人的我执，却转而赞许牧羊少年不顾统统，盲目寻宝的自我专注，不正是比纯挚的顾影自怜更有害的偏执吗？
我们的命运既得益于树立精确的目标和勤奋进取，也在很大的程度上受到出身、家境和个人能力以及各类有时机遇的限定，不可能仅靠你立志梦想什么，就会寻梦成功。有位英文读者对书中那些大而无当的许诺和玄虚的高论加以纠正说：“就我的履历来说，很多人宁肯选择调度、妥协，乃至‘放弃’自己的梦想，结果却创造生活授予了他们更好的东西，或者他们会有新的、更好的梦想，会走上供应更大聪慧的道路。”立志很主要，寻梦也很美好，但该当根据各自的能力和条件，并随着境遇的变革而不断调度，以期平稳着陆到自己适得其所的地方。
至此我也想通了女儿没拿走这本书的个中原因。她大概翻了几页，读不进去，或者读完了，却不感兴趣，于是把我送给她的礼物又退还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