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杰文津、施雨岑、翟翔
有人说，悲剧永久比笑剧更厚重。但悲剧每每以笑剧的形式开场。
“天子圣明”“谢主隆恩”“吾皇圣德”“天恩浩荡”……
乾隆四年（1739年），紫禁城内，磕头声、谢恩声沸反盈天。
宫廷青鸟使刚刚宣旨，天子为一批官员晋升官职，同时赏给一批工匠品级。这么大的恩典，让这些人大喜过望。
年轻的乾隆天子端详把玩着一只刚做好的金质羽觞，露出满意的笑颜。
2020年故宫博物院“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展上，展厅的C位，是一只巧夺天工、流光溢彩的金质羽觞。
羽觞高12.5厘米，口径8厘米。整体呈“鼎”型，象征社稷稳固、江山鼎定；正放如国宝金樽，倒放酷似皇冠，象征皇家尊贵；旁边两耳是奔驰的夔龙，龙头上镶嵌珍珠，寓意乾坤在握，基业如日方升；杯底三足皆为象首，意指太平有象、吉祥快意；金杯外壁为缠枝宝相花纹，花蕊以珍珠或红、蓝宝石镶嵌，宝相花纹是宫廷偏爱的装饰，象征圣洁、吉祥。纹饰则刻回形纹，象征基业永续、好运连连、富贵永恒。
乾隆帝钦定，金杯一壁镌篆书“金瓯永固”，一壁镌“乾隆年制”款，定名金瓯永固杯。
金瓯一词，自古被视作“江山社稷”的代称。金瓯永固，寓意国家边陲完全、牢不可破。这是古往今来无数帝王的欲望与目标。
而它也确是乾隆天子的许愿杯。
清代自雍正帝起有一个主要的新年仪式——明窗开笔礼。天子要在养心殿明窗，亲燃烛炬，然后把祛邪扶正的屠苏酒注入羽觞后，边心中默祷边饮酒，再用御笔在红纸上写下心中所愿的吉祥话，以祈求新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雍正帝素性俭朴，对仪式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哀求，然而乾隆帝却哀求仪式的烛台要“玉烛长调”，笔则名为“万年青”，饮酒的杯子自然不能马虎。
史料记载，故宫博物院中的金瓯永固杯，用了皇家内库的九成黄金20两，珍珠大小11颗，红宝石大小9块，蓝宝石12块……
世间再珠光宝气的金杯也无法实现帝王金瓯永固的美梦。多做几个呢？那也弗成。
金瓯永固杯实在有4只。
鸦片战役的炮响，是乾隆帝梦碎的声音。之后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藏于园中的2只金杯被抢，至今流落外洋。
总以“十全武功”为傲的乾隆帝该当很扎心吧？为什么自己明明缔造了一座盛世金瓯，非但没能永固，还在身后短短几十年就被列强的大炮打得稀碎？
百果必有因。金杯本身便是回答的声音。
4只金杯分别打造于乾隆帝青年、壮年、老年不同期间，一件比一件奢华、一件比一件昂贵。与此相反，乾隆帝每年除夕的许愿，却是越来越单调、越来越潦草。
乾隆四年，他整顿弊政、爱才若命，写下“贤才汇征，为邦家光”；乾隆二十一年，他盼边患早平、四海一家，写下“天下太平，捷音早报……永靖海边，化洽中外”；乾隆二十五年，西北战事大定，他怜悯用兵日久百姓怠倦，写下“武成功定，休养生息”……
然而此后的他却开始骄矜自傲，因循守旧，连续几十年的新年明窗开笔心愿竟险些都是“宜入新年，万事快意，三阳启泰，万象更（维）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这类陈词套话。
对弊政的痛恨、对民生的关注、对管理的进取彷佛统统退出了他的心间，公民啼饥号寒、吏治贪腐成风、技能早已结束、外祸逐渐逼近……这些彷佛都已再无法触到乾隆帝的内心。
明窗前，玉烛金杯的仪式里只剩下虚妄空洞的帝王威仪，志得意满、浮夸虚矫。
仪式本是让人警觉、助人铭记，但痴迷仪式却难免流于形式，再不觉醒，随之而来的便是遗忘和结束——遗忘的是初心，结束的是奇迹。
打造一只金杯的成绩大概能让百人蒙恩，而痴迷一只金杯的盲目却能毁去百年基业。
金杯里若装的是傲慢，再华贵也不过是一只杯具。唯有装满民心，才能真正让江山固若金瓯。“整顿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器物的国宝，只能标记一个民族辉煌的往昔。能否首创更加辉煌的未来，则取决于一个国家将什么视若珍宝。
民气固，金瓯固。
